若我得胜归来,公主可愿嫁我?


作者 | 白泽

1

宫人们说,一个女人如果长得闭月羞花那叫妖娆,如果换做一个男人,那便是妖孽,但他们却并没有给我解释长得妖孽跟吃人的妖孽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在月流火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我怀疑他是妖孽便抓破了他的脸,他怀疑我是刺客便打破了我的头。

对于这次的流血事件,我本以为父皇会帮我出一口恶气,谁知最后他却帮着月流火关了我一个月的静闭。

起初我坚决怀疑月流火是父皇在人间一夜风流落下的私生子,直到我静闭结束,母后来接我回宫方才告诉我真相。

原来在与歧国的大战中,我离国虽然胜了,但确是惨胜,镇守边关的月氏一族仅有月流火一人在将士的拼死护卫下生还。

不过虽说是这样,但这并不代表月流火从此便一蹶不振,相反由于年龄差不多的缘故,父皇为保护好月氏一族的唯一子孙便将他接进了宫中与我一道读书习武。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所以我的存在便恰好成为月流火最强的鸡血。

就好比说,上学的时候今天我写一幅字让太傅夸奖,他便立马做首诗让太傅感叹;又比方说,下学的时候,上午我做了一碟糕点让父皇开心,下午回寝宫便瞧见母后捧着他送的丹青直夸孝顺。

总之在我有记忆的所有童年,月流火便是我最大的仇人,抢完父爱抢母爱,末了还会在习武的时候打得我泪流满面。

不过也多亏了少年时有他这样的劲敌存在,所以后来在京城风气最腐败的时候,他踩着一群酒囊饭袋的脑袋成为了最有潜力的钻石王老五,我秒杀了一片目不识丁的大家闺秀成为了离国历史上最有学识的公主。

只可惜时间虽然改变了我们的身高,却并没有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直到十五岁我及笄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忘记在我的羽衣里面扎飞刀,我也没有忘记在他的寿面里面掺泻药。

我一直觉得月流火是我今生最大的宿敌,总有一天我与他之间势必会有一场火拼。但就在我的剑法刚刚追上他的时候,我父皇最喜欢的弟弟,我唯一的皇叔煽动了朝中大半的文武百官,叛乱了。

越是昔日最忠心耿耿的臣子,便越是心狠手辣,就父皇平日里最宠爱的箫贵妃眼瞅着情况不对投向了皇叔的怀抱。

一开始我本来与大军一起护着父皇母后撤离,可是后来随着皇叔那边的人越来越多,我便被迫与自己人分散被围堵到了寝宫。

由于皇叔一心想着要活捉父皇逼他禅让,所以便也对我下了活捉的命令。

我被他们包围在了寝宫整整七天。

那七天里,我不知道父皇母后的消息,不管白天黑夜眼里能看见的都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宫殿,耳边能听见的皆是撕心裂肺地惨叫。

我饿得精神恍惚,有好几次都把敌人挥过来的大刀看成了白花花的包子。而每当这个时候,平日里最喜欢找我麻烦的月流火便会突然杀过敌群,恰到好处的来到我身边,一边说我找死一边帮我挡过所有的伤害。

在敌人没有攻过来的时候,我偶尔会做一些大鱼大肉的好梦,然后醒来的时候唇齿都会残留丝丝甜味。

然后随着外面的敌人逐渐减少,我做梦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但月流火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终于在第八天的破晓,父皇终于带着大军重新夺回京城,当母后泪如雨下地拥着我时,月流火亦沉默着在我身后轰然倒下。

破碎的衣衫,惨不忍睹的手臂,参差不齐的牙印。

原来,那些天,我唇齿间残留的腥甜皆是来自于他的血肉。

我最讨厌的人,却在最危急的关头救了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亦要护我周全。

是悔恨?是感动?亦或是推翻所有的震惊?

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已经记不清了,唯一知晓的便是,当我守在他床边,当他再次睁开眼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漆黑的夜空都瞬间亮如白昼。

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会穿花样繁复的裙子,开始向往着所有的花前月下,开始计划着怎样说服父皇让我自己挑选驸马。

但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歧国便重振旗鼓再度来犯,而月流火亦披甲上阵带着月氏最后的骄傲重新走向战场。

我一直记得那天他走的时候。

七月的清晨朝霞漫天,我穿着霓裳在巍峨的城楼与父皇一起为大军送行,他骑着白马在城楼下爽朗微笑,然后当着所有将士的面用十分好听的声音问我:“芳菲,若我得胜归来,你可愿嫁我?”

也直到那时,我才知晓,原来先前他与我做对种种皆是因不想被我忘记,否则官家子弟多如繁星,我又岂能将他铭记于心。

也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的与他做对,皆只为等待与他的现在。

我爱的男人,他是一个英雄。

我始终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便会骑着白马,再度骄傲的归来。

2

起先事实也正如我想,月流火上战场以后确实节节胜利,不仅收复了原先失去的土地,甚至还带着大军攻入了敌人的腹地。

百姓载歌百官欢乐,父皇甚至连我的嫁妆都给准备好了,谁知决战前夕,却突然有浑身带血的战士仓惶回京说,原先归降的离人全部叛乱,军中粮草被烧,为掩护大军撤退,月将军已经牺牲阵亡。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恍在梦中,直到他拿出出征那日我送给月流火的发簪时,我方才从这梦中醒来。

我一直在等他,等了那样久,从这些不断流入京中的消息里,将最初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年等成了心底不败的神话,但最后却有人告诉我说,他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难以言喻的生物,他活在我身边那样久的时间,我都没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在他走的时候,我却突然对他情根深种。然后在举国哭丧的现在,我又觉得自己今生应当非他不嫁。

所以对于他的死,我不敢相信,也绝不会相信。

在母后去世之后,父皇便是最知晓我跟月流火的感情,他也清楚我一定会去找他。但我更清楚的是,他在乎我的生死胜过一切。所以当我用簪子抵住脖子的瞬间,他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让所有守卫给我放行。

那是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远离皇宫,我不大认识路,依稀只牢牢记得月流火曾经对我说的,离国在歧国的最东边,只要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直走,大约十日便可到达。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一直看着东边,脸上的神情很淡,不喜亦不悲。

不是因为时间久了便淡忘了,而是将最难过的痛深埋在心底。那是埋葬他至亲的地方,也是埋葬了无数月氏英雄的地方,他有着英雄的傲骨,所以他不能软弱不能流泪,月氏一族的男儿只有会杀敌的好汉没有会哭泣的软蛋。

很多时候,他明明什么都没说,我却统统都能明白他的想法,母后说我们这是心有灵犀青梅竹马,我说只有敌人才最了解敌人。

离国靠近大漠,所以越往那边走我便越感觉到炎热与苦闷。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敢下去问路,因为我一旦停下就不知道再有没有力气可以继续前行,更不知道父亲的属下会不会趁机把我带回皇宫。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催促着马儿不停的往前,渴了就用唾液沾湿嘴唇,饿了就在马上胡乱咬几口干馍馍,实在困得快要昏迷的时候,我就回忆与他过去的种种,然后告诉自己,月流火还在等我,他一定还在某处顽强的等我。

那时我一直在想,若他活着,我就算用拖的,也要把他拖回京城,与我成亲,用一生来回报我为他付出的辛苦。若他死了,我就为他守寡,用一生来回报月氏一族为歧国所做的牺牲。

也是那时,我极端后悔当初他走的时候我要口是心非,仅仅是拔下发簪往城下一丢,便开始恶声恶气的说,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我是公主,自当是要嫁给最有权势的人,就算你活着回来,也只是一个将军,只要还有战争我就会担惊受怕,你又凭什么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从他进宫的时候五岁,到他上战场的时候十八岁,整整十三年,我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好话。但他却从来不曾介意,不管前一刻我们剑弩拔张有多么不共戴天,下一刻吵过了,闹完了,他依旧对我笑靥如花。只是当时我只当他是厚脸皮,直到他走我才明白,他只不过是想让我记住他最好看的样子,这样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我才不会轻易忘记他。

十天的路程我用了三天便走到了尽头,可是我到的时候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咬着嘴唇急的手脚发颤,他还在等我,我又岂能再等到朝阳才能开始寻找。

由于战争,边关周围的树木都已经焦黑一片,战场之上战死将士的衣服大多也结了一层干涸的鲜血,无奈之下我只好将自己的衣裳做了火把,用微弱的火焰支撑着我一具具尸体的不断翻找。

从黑夜到白天,直到我身上的十二单衣都燃成了灰烬后,我终于在战场最中间找到了盔甲都已七零八落的他。

他左手已经不在,乌发散乱,曾经被誉为歧国第一美男子的脸上也早已被鲜血所覆盖。我颤抖地替他解开了盔甲,然后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拥抱了他,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很轻很微弱的声音,却是我这一生听过最美好的声音。

这一刻,我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月流火,我终于找到你了。”

3

幼时因为经常跟他练武的时候对打,且还经常被他打得东倒西歪,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后一拿跌打酒给我上药,隔老远我便能闻出里面放了多少种草药。

月流火的伤很重,所以一路走来除了我带来的伤药用尽以外,为了保住他的命,我还往深山老林里走,一是给他寻草药,二是给他找野味养身子。这也就间接造成了,原本十日的路程,我们硬生生的走了一个月才恰好走到京郊。

他没醒的时候,我有数不清的话想对他讲,可是他醒了,我却突然不知道究竟要对他说什么。

他是在我救他的第十五天夜晚醒来的,他醒的时候我正在旁边给他熬伤药,袅袅青烟伴着朦胧月色,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可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着我,神情充满了戒备:“你是谁?你为何要救我?”

“你希望我是谁?”

他一直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特别是在我面前,几乎从不服软。如若让他知晓是我救了他,难保他不会羞愤欲死。

于是想了想,我便故作深沉道:“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赛华佗罢。”

他怅然若失的笑了两声,然后想要拥抱我的手便那样尴尬的留在了空中,良久,他才又靠在岩壁上闭上眼,呢喃道:“是啊,你怎么可能是她。”

只此一句,差点让我再度泪如雨下。

如若不是受了那么重的伤,如若不是他看不见,如若不是他失了左臂,他又怎会听不出我的声音?他又怎会惧怕上前不敢确认?

“你是歧国的英雄,而我是歧国的子民,能救你是我的荣幸。所以,不管怎样,望将军能好好活下去。”

我温言宽慰,他恍若未闻,只是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山洞前,用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望着京城的方向便是一夜。

我便坐在他身旁,一坐便是一夜。

直到第二日清晨,当朝阳再次缓缓升起的时候,他轻声问我:“姑娘,我的眼睛能好么?”

我点了点头,说:“将军放心,你并非眼睛受伤,再过半月应该能好,只是……”

“只是左臂再也回不来了对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没关系,既然大军已经回城,离国便不敢再犯。你……能帮我回京城吗?待眼睛好后,我想再去看看芳菲。”

硕大歧国,泱泱天下,只有他一人,会如此自然的唤我的名字。

他对我说,你……能帮我回京城吗?待眼睛好后,我想再去看看芳菲。

他用那样温柔期盼的声音对我说。

我怎能拒绝?怎会拒绝?

更何况,我带他回去,本就为了长相厮守。

唇角渐渐挽起一抹微笑,我拉过他伸向我的手,朗声道:“愿助将军达成所愿。”

4

在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来不曾见过那劳什子的离国太子,可现如今歧离两国谈判谈得正好,什么割地赔款互相通商都谈到了,就只差两国的当权者一巴掌盖个印就可完事,谁知离帝却说,要追加一条,只要芳菲公主愿意嫁给他儿子离棠,他便永世不对离国用兵,两国永结秦晋之好。末了还补充一句,绝对不是政治婚姻,而是他儿子对我一见钟情。

我觉得离帝纯属在瞎扯蛋,但包括我父皇在内的所有歧国子民却坚定不移的相信,甚至还传出了不少我与离国太子那些不得不说的暧昧情事,放眼望去整个京城的茶楼酒肆,凡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莫不是在讲,想当年离国太子被送到我歧国来当世子的时候,只远远瞧过芳菲公主一眼,便被她的绝世姿容所倾倒,从此花前月下暗定终生。

且不说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单单是兵马强大这一点,离国就根本就不会把自家太子送来。

不过自古以来,作为一个公主,往往就注定了身不由己,就算我父皇再喜欢我,与国家和百姓相比,他对我的那点喜欢也只是浮云,顶多就是含泪送个十里红妆给我陪嫁。

我把月流火带回来,他很是高兴,不过却依然不会改变任何心意,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月流火出征的时候在城楼外对我说的话。站在他们当权者的角度来看,既然将军是为国牺牲的,那公主自然也是用来牺牲的,总归都是牺牲,就算再牺牲我们一段姻缘也没有什么不可。

于是我便对父皇说:横竖都是要牺牲,不如就把你貌美如花的小老婆随便选一个过去牺牲,总归都是进宫享福,歧国离国不都一样么?

然后我便被我爹关了起来,并且第二天便送来了一副离国太子画的他梦中情人的画像。画中的女子明艳骄傲眉眼倔强,骑马飞驰,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终于想起,原来那些时候我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并不是错觉,而那些人并非是我父皇的人,而是离国太子的人。

但如若他真的跟着我,就应该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月流火。一个男人明明清楚那个女人心里住着另一个男人,还要坚持娶她的话,要么他就有病,要么他就另有所图。

很显然,后者比前者更有说服力。

然而当我这么说的时候,父皇又给我看了一副画,不过这次却跟离国无关,而是黄河两岸百姓流离失所的凄惨模样。

这次他什么也没说,但我却什么都明白了。

我是芳菲,是歧国的公主,除了月流火以外,还有千千万万的子民需要我。

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儿,他失去我并非不伤心,而是别无他法,毕竟离国开出的赔款可以拯救很多的百姓,而他们所说的不再开战,更是能护佑天下的百姓。

离国已经不能再打了,而月流火也再没有一只左臂可以失去了。

所以在救了月流火之后,我并没有继续留在他身边,而是把他交给了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侍女绿水。然后告诉她,在月流火醒来之后,便说是她救了他,而芳菲公主以为他死了,便决定嫁给离国太子离棠。

绿水从小便跟在我身边,她对月流火的喜欢比我更早也更为纯粹,再加上她是太医的女儿比我的医术更为纯熟。而我去救月流火的事,除了父皇以外便只有她知晓,只要她不说,凭借月流火知恩必报的性子,以后也绝对不会亏待了她。

绿水没有拒绝,因为她也明白这是她唯一能靠近月流火的方法。

出宫的时候,她一步一磕头,脑门上的血几乎弄花了她的整张脸,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笑笑说:“很快就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能那般莽撞,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怕是要叫你一句将军夫人了罢。”

绿水用力抱着我,额上的血与脸上的泪一道染红了我的衣襟,她呜咽着说:“公主放心,奴婢定会好好照顾将军。若有来世,绿水定还要当公主的侍婢,再也不离不弃。”

我抚着绿水的头,轻声道:“成亲以后,你们还要一起生十七八个孩儿,然后每当月圆的时候,你便带他一道在院子里面赏月,然后听孩子们唤他爹爹唤你娘亲……”

我所不能拥有的幸福,请你加倍拥有。

我所不能走完的路,请你一道走完。

月流火,你要守护的江山,你要守护的百姓,从此我替你守着。你累了,父皇也累了,所以从此以后你们便好好休息罢。

5

离我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离棠也不远千里从离国赶来,住进了皇宫。为了方便我们俩培养感情,父皇将他安排在了我的隔壁。

三月春华,桃花盛开。宫里都在张灯结彩,我坐在桃花树下看蚂蚁搬家。然后离棠便踏着青青碧草走到我身旁,对我说:“第一次看见你,是我瞒着父皇随探子一起来京城打探消息。你梳着双鬓穿着粉衣站在桃枝上,拿着石子砸月流火的头,却不巧被他躲过,恰好砸在我的头上。我本想教训你,可是你却压根没有停留,留下一句抱歉和一锭银子便追着月流火远去。”

“芳菲,你知道么?从小到大从来不曾有人欺负过我,更没有谁敢那样不把我放在心上,所以我一直记得你。在你及笄的时候,我孤身一人再来到这里,本想好好教训你,便看见你在城楼跳舞。长发垂腰,羽衣飞扬,跳得那样好,笑得那样美,我几乎都要看呆了。这一次你长大了,可是你眼里依旧只有月流火一人,你的舞亦是和他打赌输了之后为他而跳。”

“回去之后,父皇想让我娶妃,可是我满脑子都是你跳舞的模样。我拒绝了他,他便把我送上了战场,想让我妥协。我对他说,如若我能将月氏一族最后的希望磨灭,挥军北上,那他就必须答应,帮助我得到你。”

“芳菲,我不介意你救了月流火,更不介意你心里有他,我只是想让你明白,除了月流火以外,还有一个男人,也是这样默默记着你,一过十三年。”

话音一落,我回头看他,满树桃花簌簌而落,他着一件月牙白的袍子在桃树下看我,清雅的眉目满是似水遣倦。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亦还有一个男人,这样驻足等待。

只是他的等待,却断送了我与月流火之间的所有未来。

如斯残忍,也如斯可怜。

我抬头嫣然一笑:“夫君,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你干什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呢。”

“芳菲。”

他快步上前,拥我入怀,绯色桃雨更加艳丽妖娆。

透过他的肩膀,我看见红墙绿瓦下,月流火凌乱的步伐和落寞的表情。

然后,我张嘴用力咬在了离棠的肩膀,泪眼婆裟的说:“你个混蛋,让你破坏姑奶奶我的锦绣良缘。”

离棠闷哼,哑然失笑:“那你还这般投入演戏?”

我只咬不答,心底一片冰天雪地。

若非这样,月流火又怎会死心?我又怎会死心?

他应当永远也忘不了,在他出征当日我对他说,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我是公主,自当是要嫁给最有权势的人,就算你活着回来,也只是一个将军,只要还有战争我就会担惊受怕,你又凭什么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离棠,他是离国未来的王,普天之下再难找出比他更有权势之人。

只有这样,才能说服他,也说服我自己。

月流火,从今往后怕是你会忘了我罢?

6

小时候母后总是对我说,生为一个公主,最荣幸也最无奈的事,便是不能嫁己所嫁,爱己所爱。

以前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去快乐的活着,试图证明母后的错误观点。

可是今天,当我穿上嫁衣的时候,我却突然母后说这话时的悲哀。我记得曾经有一回父皇好像说过,母后亦是其他小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那她曾经可有所爱的人?她曾经可有过挣扎和不甘?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因为她也不在了。

母后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最后拉着父皇的手说:陛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不管她爱过什么人,在她弥留的最后能这样说,大抵心里也是有父皇的。

有时候命运就是喜欢玩弄世人,在他走的时候,我嘴上说的是要嫁给权势,心底想的却是月流火,但我却始终不曾告诉他。如今我要走了,嘴上说的最喜欢英雄,但却不得不牵着离棠的手离开,却还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我坐着鸾车离去,告别了最爱我的父皇,告别了熟悉的皇宫,告别了曾经与他一起玩耍过的大小巷陌,最后在百姓羡艳的目光与红妆的拥簇中缓缓走出了京城。

“芳菲,芳菲……”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见我,可是在我离去的最后,却还是听到了那样熟悉的声音。

在坐上鸾车的前一刻我甚至都在想,如若他策马追来,我定会不顾一切的跟他走。

可事实证明,那样勇敢的我,永远都只存在于想象。

更何况,现在离棠还坐在我的身边。

“去告别吧,我等你。”

离棠的眼睛永远都如水般清澈,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

所以他驻定,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回来。

他不会畏惧我会跟着月流火走,只因边关还有三十万离国的迎亲大军。

我走下车的时候,他恰好被将士拦在外面,身上的红衣妖娆似血,远远瞧着仿佛大团灼灼燃烧的火焰。

我突然想起他进宫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模样,红衣似血,眉目如画,明明不是女子,却比女子还要精致三分,太过漂亮所以不似凡人反倒像妖。

“芳菲,我知道救你的是我,你根本就不爱他,不要跟他走。”他抓过我的手,用力搂我入怀,“你想让我娶绿水,我便娶她,可也就是因为娶了她,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当初救我的姑娘。那样远的路途,那样多的尸体,她不可能毫无阻碍的便找到我。”他这样说着,然后将我的双手摊开,捧在身前:“更何况,我曾经不小心打翻药碗的时候,她急忙过来接碗的指尖,曾留下过烫伤。”

本该是纤长如玉的手,却掌心斑驳,指尖带伤。

唯有自己的身体,才最能揭穿自己的谎言。

还不待我说话,便听他又说:“当时我以为你说的半月便能看见,仅仅是宽慰我,再加上我失掉了左臂,所以更不敢确认。可是芳菲,那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是你。”

“就算我瞎了,我的耳朵却依旧能听出你的声音。就算我聋了,我的身体也依旧能感觉你的气息。因为十三年来,你一直都在我这里。”

最后,他指着的地方,是他的胸口。

是我曾经用尽所有勇气才敢去聆听的地方。

却也是如今我最不敢住进的地方。

“芳菲,如果你不在,这里,便会荒芜,便会死去。”

那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可是最后我却狠狠地推开了他,转身拉过离棠的手,对他说:“月流火,以前你不能给我的东西,往后你也不能给我。我是公主,只有全天下最多的财富与权势才能与我相配。你算什么东西?若你真不能活下去,那便恨我吧。时候快到了,请你不要妨碍我与阿离的婚礼。”

但我却对他说了,这世上最残忍的话。

就在昨夜,绿水还曾那样欢喜的差人告诉我说,她已经有了月流火的孩子。

他如今既然已离幸福那样接近,只要再努力一点点,说不定便会逐渐将我遗忘。

而我又怎样才能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弃绿水的幸福于不顾,做这样一个自私的公主?

是的,如若你心里会荒芜,那便恨我吧,如果那样你会好过一点的话。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终究还是松开了拉住我胳膊的手。

那样沉重,那样疲惫的垂了下去,仿若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最后当我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听见他说。

“芳菲,不要忘了我。”

其实不管是他还是我,纵使有再多欢喜,终究却没有普通人可以去喜欢的权利。

鸾车之上,我拉着离棠的手,泪如雨下。

他叹息一声,拦我入怀,说:“既是告别,那便痛痛快快的哭吧,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你会用来微笑。”

朝阳初升,将巍峨的城楼映照得恍若天宫。

再见了,歧国。

再见了,我曾经最爱的少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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